当现实可闭,记忆难阖
创建于:2025年8月10日

你可以对现实闭上眼睛,却无法对回忆闭上眼睛。——巴勃罗·聂鲁达
内眼与外眼的分野
首先,聂鲁达的句子把人的两种“看见”区分开来:对外,我们能合上眼睑避开刺目的现实;对内,记忆像一只不眠的内眼,持续放映过往的光影。你可以暂时离席,却无法退出由自身经历编排的场次。因而,记忆并非被动地储存,而是主动地召唤。它像潮汐,有时轻柔漫上岸,有时汹涌拍打心岸。顺着这股潮水,我们会自然追问:为何记忆显得更“硬”、更不听使唤?这正把我们引向文学的见证与科学的解释。
文学的回响与示范
继而看文学,普鲁斯特《追忆似水年华》中,一口沾茶的玛德莱娜让童年小镇瞬间复活,显示记忆的自启动与全景式回归;而博尔赫斯《福内斯,记忆力超群的人》描绘了“无法遗忘”的负担,细节过密反令人生失衡。前者让我们感到温情的召回,后者揭示压迫性的回返。两相对照可见,记忆既是港湾,也是浪涌,它有自己的步伐与脾气,不因我们闭目而停歇。文学的提示很清楚:记忆的能动性要求我们理解它的机制,才能学会与之相处,这便引出神经科学的视角。
生物学上的执拗与可塑
同时,从神经科学看,海马体为情景编码搭骨架,杏仁核则为情绪着色;情感越强,痕迹越深。McGaugh(2003)指出情绪唤起能增强记忆固化,解释了所谓“闪光灯记忆”。然而,记忆并非摄像回放,而是每次想起都在重写的建构过程;Ebbinghaus(1885)遗忘曲线显示遗忘迅速,但被强情绪标记的片段更抗磨损。这种“又硬又软”的双重性质,令记忆既难被关掉,又可能被更新。因此,我们无法简单逃避它,只能学会在再现与再造之间开展工作,这在创伤情境中尤为关键。
创伤、侵入与修复路径
然而,当记忆以侵入性闪回返回——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画面、气味与身体惊惧——“无法对回忆闭眼”就成了切身困境。临床实践提示,目的不是抹去记忆,而是让它从“未加工的现在时”转为“可叙述的过去时”。如Shapiro(1989)提出的EMDR、以及基于暴露与再巩固的技术(Nader等,2000),都试图在安全框架内重新编码,让身体学会记忆而不再重演。由此可见,记忆不可关闭并不等于不可安放;关键在于为它找到合适的位置与语言,接下来,这也发生在我们的日常。
日常触发与温柔召回
因此,在非创伤的日常里,记忆常被极微的线索牵引:雨后泥土味、某年流行曲的前奏、车站报站声。大众所称“普鲁斯特效应”即指嗅觉等线索引发的非自愿回忆,它往往绕过理性守门,径直联通情绪仓库。一次清晨的咖啡蒸汽,可能把你带回初入职场的忐忑与兴奋;一阵秋风,又把一段校园路点亮。这样的召回既是馈赠也是考题:它提醒我们,人生并非直线推进,而是被回声环绕的多维行走。顺着这份温柔,艺术便显出它的用场。
让记忆成为桥,而非墙
最后,艺术与写作为记忆搭桥:把未竟的情感转译为可观看、可对话的形式。给过去写一封不寄出的信,记录一次气味触发的心境,或在可信任的关系里讲述,都能把“重临其境”转化为“可被承载”。叙事疗法亦主张把疼痛安置进更大的生命故事,使其不再垄断意义。与其强行合上内眼,不如练习温柔凝视:识别触发、命名情绪、设立边界、创造仪式。如此,当现实再次逼人时,记忆不再是横亘的墙,而是一座可行走的桥——我们未能对它闭眼,却能带着清醒与慈悲同行。